晓师情缘

发布者:校友网发布时间:2020-05-13浏览次数:656

能与晓师结缘,实出乎我的意料。

1983年7月,我考入江苏省武进师范学校,那年我15岁。

15岁,一个懵懂、青涩、花儿一般的年龄。三年学习,三年成长,武师让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睁开了一双看大千世界的眼睛。

1986年6月下旬,武师毕业在即,正在常州市西直门小学实习的我忽然接到母校紧急通知,回校、抽签、封闭、备课、上课。一堂语文评优课——《十六年前的回忆》第二课时的成功教学,让我获得了保送南京晓庄师范五年制(三二分段)试点班的面试资格,经晓庄师范体育测试和即兴演讲面试,我被正式录取。那年我18岁。

18岁,一个热烈、朝气、充满青春张力的年龄。踌躇满志的我怀着对知识的渴求,也带着父亲满心的喜悦和祝福,走进了晓师。

当时的晓师地处南京栖霞区神策门外,劳山脚下,吉祥庵小镇。从南京火车站西侧乘8路公交车过迈皋桥、晓庄站便抵,再往下行就是燕子矶江边了。

从吉祥庵站下车,沿着一条林荫道北行不过200米,便会见到“南京市晓庄师范学校”校门。晓师的校门是两扇铁门,极为简单,校牌是木质的,褐色底子,绿色字迹,有点泛旧,但很有神韵。新生入学报到时值9月,暑气未消,走进晓师大门,迎面可见一方荷塘,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校园里迎新的氛围很浓,然而,吸引住我目光的不是鲜红的横幅标语和喧闹的人群,而是我不经意间瞥见的偏安荷塘一隅的一块略显陈旧的宣传牌,牌上没有装饰,只有两行字,这两行字,让我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啊,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是何方高人,将教育、为学之道阐述得如此精妙,几乎让我十多年“修炼”一下子“归零”。

目光再转向荷塘的对面,那里有一栋占地不大也不小的一层房屋,远观似农舍,近看像礼堂,并取一极土气的名字——“犁宫”。说实话,我当时颇存疑惑,甚至觉得此屋放在这里与周围其它建筑在风格上很不搭。

  

当天晚自习,第一位与我们见面的老师是班主任邱训平。邱老师四十岁左右,高高个儿,带着一副深度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有很强的穿透力。两腮及颔下的胡须颇浓密,但刮得很干净,皮肤下透出浓密的青黑色,给人精明强干之感。邱老师概述了我们这个班的来龙去脉,至此才明了我与晓师结缘的由来······

为了面向未来,夯实基础教育,江苏在全国率先考虑培养具有专科水平的小学骨干教师。经国家教委备案,省政府批准,省教育厅在师资力量较强、办学条件较完备的南京晓庄师范学校、无锡师范学校、南通师范学校先行开展五年制师范试点。前两校试行在全省二十所中等师范学校应届毕业生中以百分之二的比例,选拔出优秀学生,再深造两年,谓之“三二分段”;南通师范则直接从应届初中毕业生中招生,连读五年,谓之“五年一贯制”。

邱老师说,我们1986级是“三二分段”第二届试点。全班四十位同学承载着使命,寄托着希望。然而,目前既无定式又少经验更无大纲、教材,一切都在探索之中,有待师生共同努力。随后,邱老师临时指定了班委,并让我担任学校图书馆管理员。

在晓师,大专班是全校瞩目的“宝贝”。

每天晚自习,开灯最早、熄灯最晚的,必是大专班教室。

周末阅览室里,恋恋不舍、离开最晚的,必是大专班学生。

宿舍里,为某一话题激烈辩论得变红耳赤的,必是大专班的室友。

校运动会上,全校几十个班组队角逐,运动场上呐喊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最终的冠亚军决战也十有八九在两个大专班之间展开。

  

晓庄师范为大专班配备的科任老师,都是精选的名师。虽时隔近三十年,这些科任老师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仍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记忆犹新。

现代文学老师——谢方泽老校长。谢校长身体精瘦,一副眼镜度数极高,教学语言极为精粹,无一句多余,人送雅号——“小鲁迅”。谢校长上课前一般会在离教室不远的小桥边树林旁吸完一支烟,掐灭,踏着铃声准点走进课堂,轻轻干咳一两声后便开始讲课。讲课内容干炼又丰满、睿智又风趣,精彩之处,常引起全班同学会心的微笑。其讲课风格,借用现代文学评论家杨振声的“风华从朴素中来,幽默从忠厚中来,腴厚从平淡中来”这句话来评述,是很恰当的。谢校长的下课时间也掌控得十分精准,最后一句话说完,下课铃声便会响起。而我们仍沉浸其中,只觉得四十五分钟过得太快了。

小学语文教材教法老师——叶树明老校长。叶校长身体微胖,富有正能量,极具精气神,虽然头发已有花白,但走路姿态极端正,好像是一位受过军容训练的老将军,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端庄气派。叶校长讲话条理性很强,声音富有磁性,讲课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叶校长讲课贯古今,串未来,旁征博引。他说,专科水平要比中师水平高,高就高在不仅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试点班的同学不仅要能教学,还要能搞教育科研,会写教研论文,要能担当学科带头人的重任。临毕业前三个月,叶校长要求文科学生每人上交一篇毕业论文。二十篇凝结着我们心血的小学语文教育教学论文最终交到叶树明校长的案台,叶校长逐篇细阅,精心组织评讲,最终选定五篇优秀论文予以表彰。我撰写的《熟读成诵——读写结合的一个突破口》一文,也被列入奖励之列,一本小小的证书我珍藏至今。

高等数学老师——周全英。周老师是一位女老师,五十几岁,一头短发。深奥难懂的高数知识经她条分缕析,变得清晰可辨。一段讲完,她会微微颔首,锐利的目光从眼镜上方透出来扫视全教室,问道:“同学们还听懂了?”据说省厅决定在晓师办这个试点班时,周全英老师是受省厅指派的牵头人之一。

还有一位教地理的潘老先生,据说他是江苏中师地理课本的编撰者,晓庄师范里的“国宝级”人物,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早已不给学生上课了。大专班开设地理科目他主动请缨,要求到课堂讲一讲,老先生讲课的姿态有些吃力,听得我们心里一揪一揪的,但他对地理知识讲解深入浅出,提纲挈领,脉络十分清晰,特别是他用略略颤巍的右手,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便勾画出了中国地图,与印刷的地图册上几乎一模一样,这让全班同学叹为观止,从心底里折服。

晓师还为我们开设了《大学英语》课程,让我们重新“捡”起了已被“丢”掉三年的English。

教过我们试点班的老师还有:一头银发、慈眉善目的美术老师罗仲基,侃侃而谈的教育史老师朱骐,学养丰厚的古代汉语老师夏锡骏,“教学做合一”的自然学科特级教师凌铮……

在拓宽知识构架、深化知识层次的基础上,晓师还带着我们走出书斋,走向社会,走向小学教育教学实践第一线。

全班四十个同学,每四人一组,共分成十个实习小组。学校延聘了南京市长江路小学的王兰、拉萨路小学的孙丽谷、山西路小学的耿方珠、五老村小学的陈义新、北京东路小学的袁浩、南师附小的闫勤、刘军等十位南京小教界名师担任实习小组的指导老师,每周指定一天时间到小学去蹲班,听指导老师的上课,参与所在班级的教学与管理。通过与一线名师们拜师结对、零距离接触,他们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收获到的不仅是知识和能力,还有名师们对学生的爱心、对教育事业的责任与忠诚。

为进一步拓宽视野,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学校安排近一个月时间,带着我们走出南京,来到基础教育先进地区——上海、无锡和南通,与兄弟学校试点班交流,观摩当地组织的教研活动。在通师二附,我们聆听了蜚声全国的特级教师李吉林关于“情境教学”的专题讲座,切身感受到了“教育大咖”的风采。这一番社会游学,进一步打开了我们的眼界,一路上,同学们畅所欲言,热烈地讨论,甚至争议,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晓师校园东北角,静静地矗立一栋小楼——陶行知纪念馆。小楼典雅朴素,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不大引人注意,然而,这里却是晓师的魂。晓师两年间,我们曾四次走进小楼参观展览学习,并组织祭拜陶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校的1987年3月,恰逢晓师建校六十周年庆典。

陶行知,原名文濬。1891年出生于安徽歙县一个清苦的农民家庭。他自幼聪敏好学,邻村的一位塾师认定他长大后必成大事,让他免费入塾。1906年入学本县一教会学校读书,开始接受西方新教育,并立下了“我是一个中国人,应该为中国做出一些贡献来”的志愿。1914年他以文科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远渡重洋,赴美留学。几经辗转,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教育学博士学位,师从杜威、孟禄、克伯屈等美国教育家。1917年归国,先后担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立东南大学教授、教务主任等职,致力推行“平民教育”。

为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1927年3月,陶行知与东南大学赵叔愚等人选定南京远郊的小庄,老山脚下,创办自己的学校——“晓庄试验乡村师范”,改“老山”为“劳山”,改“小庄”为“晓庄”。陶先生本人脱下西装,穿上草鞋,亲任校长。晓庄是一所没有大门的学校,在一片荒地上因陋就简搭建的几间茅草屋成了该校的全部家当,这一切在达官贵人眼中是极为荒唐的,然而,在陶行知的心中却都是极好的东西。他将“图书馆”命名为“书呆子莫来馆”,大一点的茅草屋被他用作礼堂,风趣地名之为“犁宫”……。这所极具特色理念的学校得到了当时一流教育大家们的鼎力支持,蔡元培担任学校董事长,陈鹤琴、朱葆初、许士骐、陆静山等担任教员。在开学典礼上,陶先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要知道我们的校舍,上面盖的是天,下面踏的是地,我们的精神一样要充溢于天地间,所造的草房不过是避风躲雨之所”。陶先生立志通过培养具有“健康的体魄,农夫的身手,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改造社会的精神”的乡村教师,以实现他“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为三万万四千万农民烧心香”的宏愿。

当时社会上高薪延聘陶先生就职的既体面又实惠的位子太多,诸如: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金陵大学校长、河南省教育厅厅长等,然而,陶先生皆坚辞不就。他说:在晓庄“我要整个的身子干下去”,要“和马牛羊鸡犬猪交朋友,对稻粮麦菽稷下功夫”。 陶先生为办晓庄学校掉了十几斤肉,形貌又黑又瘦,这样“自讨苦吃”,让诸多亲人朋友极难理解。

陶先生说:具备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美人不能动”的精神才能做真正的教育家。

一时间,晓庄名声鹊起,冯玉祥、杨杏佛、吴稚晖、梁漱溟等社会知名人士纷纷造访, 蒋介石也曾携夫人宋美龄专程悄悄参观晓庄。

然而,晓庄学校只存在短短三年时间,即遭到国民政府的查封,当局捕杀数十名晓庄学生,并通缉陶行知。

陶先生被迫逃亡,颠沛流离至上海、日本、重庆等地。

1946年7月25日,陶行知因劳累过度和受刺激过深,在上海突发脑溢血不幸逝世,年仅55岁。

1946年8月11日陶行知的灵柩由从上海运回南京,安葬在晓庄校园旧址。沿途百姓自发组织,五米一祭桌、十米一祭台,迎接先生“回家”。

陶先生的遗教——“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由郭沫若手书,勒石敬刻在陶先生墓前牌坊左右两边的石柱上。牌坊横梁上则刻写着陶先生本人手书的四个大字“爱满天下”。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陶先生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誓言。宋庆龄誉之为“万世师表”,毛泽东称其为“伟大的人民教育家”。

解放后,1951年经周恩来总理批准复办南京晓庄师范学校。

1987年3月15日是晓庄建校60周年纪念日,那天在纪念馆,我亲眼看到了陶先生的夫人——吴树琴女士。在一张张黑白照片面前,她驻足良久,潸然泪下。

  

进入晓师,我便也成了一名“陶子”。

在我的书橱里珍藏着一本平装版《陶行知文集》,封面蓝底褐字,极为朴素,那是晓师发给我的读本。三十年过去了,我时常翻开它,书中语录,读之甚为亲切,诸如“人生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嚼得草根,做得大事”、“每日三问”、“教学做合一”、“干中学,学中干”等,一直是激励我克服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奋发作为,不断前行之动力源泉。


庄师范1988届大专班毕业照

今天,距离先生离世已经70年整,距离我从晓师毕业也已经有28年。今日晓庄已升格为学院,主校区落户江宁方山,并将迎来90华诞。斗转星移,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然而,90年来,“晓庄精神”仍薪火相传,“陶师风范”必历久弥新。

  

回眸二十世纪的旧中国,我们可以这样说:那时,因为有了陶行知,华夏传统教育中从此便有了民主、创造与“育真人”的基因;

展望二十一世纪华夏民族的未来,我们仍然可以这样说:陶行知的教育思想是一支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炬,指引着我们教育改革的方向,是治疗当今教育领域诸多顽疾弊端的良方。

  

每每想到这些,一首我喜爱的流行歌曲——《暗香》的旋律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如果把这首歌作为一朵小小的花儿,敬献给陶先生,敬献给晓师,献给晓师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学子们,我觉得也是十分可以的:

当花瓣离开花朵,

暗香残留。

香消在风起雨后,

无人来嗅。

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

我会拼到爱尽头。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难忘缠绵细语时,

用你笑容为我祭奠。

让心在灿烂中死去,

让爱在灰烬里重生,

烈火烧过青草痕,

看看又是一年春风。

  

当花瓣离开花朵,

暗香残留……

  

行知不朽,晓庄永存!



88年6毕业前夕晓师门前留影


                                                     晓庄师范  1988届校友 陆伟